锣鼓声歇人去渺 平生块垒自铿锵

锣鼓声歇人去渺 平生块垒自铿锵

　　——眉山川剧团编剧谢启文先生的戏剧人生

　　黄耀聪

年少求学与戏剧结缘

　　1988年春天，眉山川剧团退休编剧谢启文先生成了我的岳父。  

　　岳父出生于1928年，这是眉山谢家最鼎盛的时期。

　　这一年，谢老太爷还健在，他前后娶了五房妻室，挣下了殷实家业，在1940年前后分家时，各房均分得良田50余亩。

　　长房儿女三人，全部外出求学，皆有所成。次子谢斯骏，北平辅仁大学硕士毕业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北京师范大学心理系教授；三女谢方回，眉山才女，南京中央大学毕业，琴棋书画皆精，后嫁与唐君毅（香港中文大学前身“新亚书院”创始人）为妻，相互成就，名满港台；长子谢绍安（谢启文父亲），南京中央大学毕业后，返乡从事教育，曾任省立眉山中学校长，1945年自费办“正情书院”，组织乡里大学生深造。

　　年少的谢启文协助父亲打理办学，同时也是“正情书院”最得意的学生，丰神俊朗，才情出众，有小诗人的雅号。“正情书院”最红火的时期大约有三四十人开伙，皆不收学费、伙食费。坐吃山空，绍安先生分家而来的50亩良田，一块块出售，斯时又逢夫人染病先去，绍安先生落落寡欢。

　　家道中落，长子谢启文成了家里的顶梁柱。可是，年少的他心在远方——要像父辈一样游学四方，他要出去读书。二爸谢斯骏、姑妈谢方回伸出了援手，给予资助。

　　1947年，谢启文成为重庆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的新生。剧专办校14年，校址因战乱几经迁徙，从南京到江安、又到重庆、再回南京。曹禺在这个时间段完成了他的举世名著《蜕变》《北京人》的创作，以及《家》的改编；吴祖光的《正气歌》也是在江安写成的。抗战前后的戏剧，对鼓舞人心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，热血的谢启文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选择了学习戏剧。

　　时代洪流滚滚向前，兵荒马乱中迎来了重庆的解放。

　　那是个激情燃烧的岁月，年轻的谢启文渴望成长。抗美援朝战争一爆发，谢启文就参军跨过了鸭绿江。他用剧专的所学，编话剧、写快板书，参加战斗，舍生忘死。1953年7月，抗美援朝战争宣告结束，谢启文由于表现突出，从排级岗位上退伍。谢启文顺道去北京师范大学看望任教的二爸谢斯骏，在北师大校园的所见所闻，与二爸朝夕相处耳濡目染，重新燃起谢启文上大学继续深造的愿望，他用退伍安置费疯狂地购书，拼命阅读，年轻气盛的他只有一个目标：回家一趟，重回课堂。

家道变故叹人生无常

　　然而，在谢启文离开眉山的日子里，家，已经倾覆……

　　父亲去世后，谢启文年幼的长子又“出痘”夭折。迫于生计，妻子带着8岁的最小兄弟回太平场娘家暂住，略长的兄弟托人介绍，拜在一位铁匠门下学艺谋生。

　　茫然四顾，欲哭无泪！

　　此时的谢启文只剩最后一个信念，读书，读书。

　　他只身来到重庆，准备买船票经上海北上，不想，羁留重庆多日买票不得，身上盘缠所剩无几，数月奔波、连串打击竟至一病不起，胡乱买了点药来吃，不想身体不受控制，精神亢奋得不行——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登高一呼，慷慨演讲，语无伦次。

　　重庆收容站一查身份，原来是退伍军人，马上派专人护送回了眉山。眉山民政局专门安排了一间小屋安顿他，请医问药，结发妻子和兄弟悉心照料，病情慢慢好转。

　　1954年眉山地区撤销，县川剧团正在下西街改造万年台剧场，工地上时不时闲逛来一年轻书生，县城太小，大家都认识——破落地主“谢疯疯”。逐渐人们发现这个“疯疯”条理清晰，应答如常，聊得多了，吓了一跳——不仅是退伍军人，还是重庆剧专的毕业生！于是有人问“来不来剧团一起耍嘛？”“要得嘛！”谢启文一口就答应了。

　　从进入眉山川剧团的那日起，谢启文再也没有“疯”过。

　　川剧滋养重拾创作

　　传统川剧是在水路码头上的茶馆里诞生的，草根的属性，决定了散漫而接地气的气质。初创阶段，川剧演出随意，点个火把唱大戏，被戏称为“火把剧团”、“草台班子”。临时搭班的演员，又被称为“跑滩匠”，所演出的戏码被称为“条纲戏”，川剧条纲戏是没有完整剧本的，仅有情节发展、关目、人物角色、场次组成的条纲，唱词、念白、表演动作均由演员在舞台上即兴发挥，这种形式决定了以演员为中心，而为演员讲“条纲”的人称为“条师”，算是略有文化的人了。后来，文人的介入提升了川剧的档次和品位，尤其是李调元、黄吉安等大儒的参与，川剧有了不少经典的剧本，风格亦庄亦谐，结构千锤百炼，唱词优美精当，有着严格的程式。

　　谢启文在剧团的最初十年是传统戏的天下，也是他熟悉川剧、理解川剧、进入川剧的重要时段。由于眉山县聚集了以杨凤仙（杨友鹤的师傅）、唐玉松（玉清科武旦，武功出众）、曾体高（著名鼓师）等一批高人，加上朱惠光（鼓师）、左素芳（旦）、谢元度（小生）等一批名角，整理上演了一大批传统剧目，引起了时任文化部部长徐平羽的关注，还亲自到眉山视察，为川剧团发展解决具体困难。

　　与高人相伴，谢启文先生一边学习、一边调整、尝试创作，他必须熟悉川剧的锣鼓、唱腔、念白等传统程式，放下身段，让自己接地气。可是，雅俗之间的困扰，导致他写的词看上去很美，但不好唱，传统艺人们颇有微词。

　　1978年三中全会后，创作渐渐多了起来，《化虎》反响不错，以传统知恩报恩为主题创作的《金竹寺》演了7场，在“样板戏”余声渐远、传统戏回归在即的时间段，算是不错的成绩。

　　到20世纪80年代，传统戏彻底解放了，喜欢古装戏的人也越来越多。

　　新编版本大获成功

　　《白蛇传》是部传统经典剧目，也是眉山川剧团的当家戏，剧团成立以来，除了文革期间，《白蛇传》的演出没有间断过。而传统本的《白蛇传》演到“水漫金山”就完了。

　　剧团成员朱家枢意外淘得一旧版《白蛇传》小说，小说极大地丰富了传统《白蛇传》的情节，他欣喜若狂地与好友谢启文商量尝试对原剧本重编，加以丰富。于是谢启文担纲了全部的编剧工作。除了保留旧版的精彩部分，如《断桥》《水漫金山》等段落，又增加了《祭塔》《盗仙草》《吊打王道林》等场次，使剧情更加丰富，场面更加美化，还根据演员的个人特点，在唱功、武功和幽默感上作了调整和强化。朱家枢又对舞美作了不少新的设计，美轮美奂，极大地提升了观赏性。

　　新编版本的《白蛇传》一上演就获头彩，盛况空前，演出到了雅安，场场爆满，一票难求。剧团领导有心将戏带进成都，却引来质疑：一个县级剧团的戏码，到川剧窝子的成都班门弄斧，行吗？演出团队在双流就地休整了三天，想出一个“农村包围城市”的策略，先在郊区沙河堡试水，万一不行方便撤退。

　　演出的热度继续延烧。

　　四川广播电台闻讯前来，立即决定录播，四川电视台接踵而至，还主动为剧团联系当年成都最好的演出场地牛市口胜利剧场，这是一个新建的剧场，灯光音响一流，就在这个剧场，全本新编《白蛇传》连演数十场，电视台全程进行了录播。

　　一个县级剧团的演出为何如此火爆，究竟有什么不同？时任四川省文化厅领导严福昌带了一干戏剧专家前来观演，演出结束，就剧本改编、唱腔设计、演员表演、舞美灯光等几个方面给予高度评价。介于一个县级剧团的改革创新之举，当年，四川省文化厅还将全省文艺团体“最佳演出奖”授予了《白蛇传》团队，谢启文代表眉山川剧团领奖。

　　1982年春节后，剧团将川台录制的《白蛇传》下本送到了重庆电视台播放。重庆市文化局热情接待，直接将演出安排在市中区解放碑人民剧场，背后就是重庆市川剧团，这是典型的“打擂台”，一唱就是半个月。当时，重庆有市川剧团、市越剧团，还有两家电影院、一个工会俱乐部，那么多的演出场地聚集在一起，也敌不过眉山川剧团的《白蛇传》。重庆市文化局每天都要统计上座率，《白蛇传》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，《重庆晚报》每天都推出专题报道，刊登演出消息和剧照，引爆舆论热潮，演出邀请不断，从市中心撤出后，竟在重庆其他各大演出场所、各周边县市辗转演出了三个多月。

　　在重庆演出的高光时刻，有明眼人发现，剧场里尽是“烟杆儿队伍”（老年人），川剧怕是来日无多！不想一语成谶，此后的传统戏曲竟江河日下，一蹶不振。

　　《白蛇传》的重庆之行，是眉山川剧团空前绝后的一段豹尾，一次绝响，更是谢启文担任编剧生涯的完美谢幕……

　　重庆之于谢启文有其特别的意义，始于斯，终于斯，经见繁华，体味清贫，一生的起承转合，并不一定都合仄押韵。

　　伫立于重庆朝天门码头，望着滔滔东去的长江，当年的谢启文心存何想？

　　是人生如戏？还是逝水难留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