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此中秋月不圆

　　苏兴全

　　2008年农历正月初五的早晨，乱雪飞舞，寒风凛冽。在与父母弟妹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之后，我携妻带子踏上了返回眉山的旅途，这时，父亲站在冰雪覆盖的院坝坎边，任凭刺骨的寒风肆虐，久久凝视着我们不愿回屋，直到我们要翻过一道梁时，父亲对我以从未有过的亲昵口吻大声说：“兴全啊，你们走慢点啰！”刹那间，我泪水夺眶而出，不禁号啕大哭。冥冥中有种割裂和不舍。

　　同年中秋中午，全家人与岳父岳母在家小聚之后，应朋友之约到茶马古道茶馆喝茶，刚落座不到几分钟，母亲便打来电话，急匆匆地说：“全儿啊，你爹病了。”我简要了解了下病情后，安慰母亲说：“您别急，我打电话给舅舅，让找辆车把父亲送到医院去。”话说完，脑子里却乱作一团，手脚无措，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。我不停地在雅间来回踱步，大约不到10分钟，表弟李军打来电话，语气缓慢而沉重地说：“全哥，大伯上路了。”

　　此时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，胸腔绞心地痛，眼泪像决了堤似的滚落，父亲那句“兴全啊，你们走慢点啰”又回荡在我的耳边，却已成了父与子的最后诀别。

　　踏上为父奔丧之路时，亲戚、朋友、同事都来安慰我，为我送行，而我不得不强忍悲痛，让心归于平静，因为，父亲的丧事还得等我从千里之外赶回料理。

　　回到老家龙卧寺，已是第二天下午夕阳西斜之时，一踏进门，映入眼帘的是帐缦、柏枝、白花、挽纱……布满整个堂屋，父亲的棺木就静静地安放其中，这些都是龙卧寺的亲朋和乡邻帮忙布置的。见到一院坝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，我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，然后跪到父亲灵堂前，磕头、忏悔……

　　父亲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，家中六兄妹父亲排行老大。龙卧寺因水足物丰，家家日子过得比其他地方好，因此，父亲没吃过多少苦，还读了好几年书。只是后来因为特殊时期，一切都改变了。与母亲结婚不久的父亲，因被取消了民办教师资格，整天变得寡言寡语，对家庭生活琐事，对出工生产队劳动要么漠不关心，要么应付了事，这为我们家庭的衰败和贫穷埋下了“伏笔”。要知道，彼时的生产队，是靠劳力挣工分养家糊口的。

　　父亲孤言寡笑，几乎不与我和弟弟妹妹交流，做事都是以威严而不可抗拒地命令我们去做，因此，在我的记忆中，父亲没有几句温馨的话让我铭记在心。但有一句可能是他做人的准则或是底线教给了我和弟弟妹妹。一次，妹妹饿得心慌，就偷着摘了邻居屋后面的桃子回来吃，被父亲发现，顿时雷霆大怒，操起扁担就向我们横扫过来，命令我们跪成一排，怒气冲冲地教训我们：“你几个不争气的东西给我听好，再苦再穷，不偷不抢不伸手要，记到没得？”我和弟妹边哭边回答：“记到了！”

　　1984年冬，我参军入伍，踏上军旅之路的头天晚上，龙卧寺几乎所有的父老乡邻都来为我送行，因听说我入伍的所在部队正值守南疆，硝烟末停，战事未消，母亲担心我哭得晕了过去，父亲却显得“若无其事”，也没有叮嘱的话对我说。第二天一早，送我参军的锣鼓唢呐声响彻龙卧寺，异常隆重而热闹，我在依依不舍中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龙卧寺和爱我疼我的父老乡亲，至此，父亲对我也没说一句话。

　　到了部队后，我每个月都会收到老师、同学、朋友、同龄伙伴的来信。母亲目不识丁，偶尔也请人代笔写信给我，内容都是叮嘱我要努力工作、不要想家等等，对家里的事都是“报喜不报忧”。其实，母亲越是这样说就越发让我感到惴惴不安。入伍的第四年，我可以享受回家探亲的政策，当我长途跋涉六天五夜终于回到阔别四年的家时，父亲正猫着腰加柴生火做饭，因下雨柴湿，满屋子弥漫着呛鼻的烟熏味，呛得直流眼泪。也许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，抑或是离别日久的思念和牵挂，我喊了一声：“爹！”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，不禁号哭起来……父亲依旧是过去“老成持重”的表情，不言不语。

　　十五六年军旅生涯，先后三次回家探亲，父亲对我都“冷若冰霜”，我也习惯了他对我的态度，好在母亲时不时安慰我说：“你别怪你爹，其实他是疼你们的，只是嘴上不说。好多次，他从衣柜里拿出你给他带的军服，看了又看。”母亲的话，把我们爷儿俩的父子情紧紧连在了一起。

　　人们常说，父亲是一座山，可以为你遮风挡雨，可以为你撑起一片蔚蓝的天空；父亲是你的左膀右臂，为你托起希望和未来，扶你行稳致远。多少年，我对此感悟不是很深，直到父亲离开了我们，回想起他那句“再苦再穷，都不偷不抢不伸手要”的直白、简单、朴素的话，对我的成长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。而几十年来，虽然自己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和不足，但我踏实做人，勤勉工作，不存私心杂念，不论遇到多大困难，都自个承受，想办法去解决和克服，绝不把包袱丢给组织、丢给单位，任何时候都不伸手向组织要丁点利益，这都得益于父亲无声的爱。同样，我也懂得了父爱如山的涵义，更痛彻心扉地体会到，父子之情，其实无需用语言表达，心相通、情相融、筋相连。

　　只是，一切都在十年前的那个中秋节戛然而止，留给我的只有隐隐的痛和思念……